跳到主要內容

從捷運殺人看城市冷漠之必然

捷運殺人事件餘波未平。政府雖然試圖透過強化警力降低民眾焦慮,但民眾對於密閉大眾交通工具中的風吹草動仍異常敏感。近日有位自閉症青年在捷運上被誤認有殺人意圖因此造成大恐慌,一段捷運監視器的畫面更讓人能感受到當時情況的可怕:列車開門後,一大群人從接連的三個車廂內驚慌逃出,警方並隨即逮捕「嫌疑犯」。該自閉症青年的母親雖然順利將其保釋,卻強調社會對自閉症的不理解以及過度恐懼實在是「太可憐」。

然而,這種集體的神經質真的很可憐,或者只會是一種短期現象嗎?人類學家既普立茲獎得主賈德戴蒙在其新作《昨日世界─找回文明新命脈》(The World Until Yesterday─What Can We Learn From Traditional Societies?)中講了一個關於神經質的故事。他自述初次踏上新幾內亞與一群原住民嚮導探索森林,卻發現原住民嚮導們堅持不肯在一棵結實的巨木下紮營,理由是:「這棵樹很大,如果倒下來,會把我們全部壓死。」賈德戴蒙當時認為這些原住民太過神經質,因為這棵樹看起來非常穩固而且毫無腐爛的跡象,實在無須過慮;但待了幾個月之後,他才發現這些原住民的擔憂有其道理。原住民的一生中有將近三分之一的時間會在深林裡過夜,即使巨樹倒下壓死人的發生機率甚低,但在頻率甚高的前提下,在巨樹下紮營仍具有相當大的危險性。賈德戴蒙在理解因果關係後,稱之為「有益的神經質」。

換言之,在不同的生活情境下,某些看似過度焦慮的神經質,反而是合乎理性的行為表現。雖然捷運發生意外的機率很低,但在搭乘的頻率高、時間長的前提下,但只要發生意外就可能造成相當大的損害,因此多加防範有益無害。事實上,捷運不過是現代人的生活的一種縮影。在過去以鄉村為主的聚落型態中,人口分散同時交通不便,人們過著雞犬相聞、彼此相識的生活,個體或者社群對於外來的陌生人雖有戒心,但畢竟敵寡我眾,即使對方有惡意也不至於難以壓制。現代城市的聚落型態,則迫使人們不得不容忍陌生人的存在。我們一天會遇到多少陌生人呢?假設以方圓五公尺當作標準,光是搭乘捷運、在商務大樓上班、在鬧區逛街,我們就可能讓數百人甚至上千人進入自我的警戒區域。從這個角度看來,與其說我們對於捷運上發生任何異狀時的恐懼是一種過度警覺,倒不如說我們居然能接受這麼多陌生人進入我們的警戒區域卻毫無反應是一種過度遲鈍。

反過來說,這同時解釋了為什麼城市中的人似乎特別冷漠。生活在城市中的人類必須把「陌生人」視作環境的一部分而不是視作與自己相同的人類,否則每天就會活在過度警戒當中。當這些原本應該是環境一部份的陌生人與自己攀談、試圖建立某種程度的關係時,即使只是單純的問路,都市人仍必須意識到這些陌生人或許來者不善,過度信任將造成損害。

人們終究會遺忘每一次暴力事件中加害者與受害者的姓名,但時代卻不會遺忘任何細節。社群中的互信關係是經年累月、透過各種不連續事件所共構出的結果,每一個隨機的意外都會成為新的變因,使整體轉向新平衡。換言之,不論是鄉村或者是城市,都會在信任與不信任之間取得適當平衡,鄉村的人情味或者城市的冷漠,都是在其客觀環境下有效的行為準則。短期內只要不發生相似事件,這次喋血事件造成的衝擊將很快淡去,警察撤離,捷運搭乘人次下降逐漸恢復,民眾也不再需要維持高度警戒。長期而言,這座城市的互信關係將持續往更冷漠警戒的一端移動。我們終究會養成在捷運上閃躲可疑份子的本能,這與新幾內亞的原住民避開巨木,並無太大相異。


留言

  1. 時代不會遺忘任何細節
    但人們是健忘的
    這點我很認同

    我們的冷漠是對這緊張的環境所做的"保護自我的措施"
    一旦發生觸動神經的事件
    就好像驚弓之鳥
    但是一段時間過去之後又會回到那看似過度冷漠的樣子

    回覆刪除

張貼留言

這個網誌中的熱門文章

[影評]親愛的──沒有人錯了,每個人都痛了

《親愛的》是2014年一部由中國與香港合拍,改編自真人真事的劇情片。本片票房表現不俗,在中國創下3.4億人民幣佳績;在各大電影獎中雖然並未拿下驚人的成績,但女主角趙薇的表現卻令觀眾以及影評印象深刻。 就技術而言,《親愛的》只能說是中上水準。還不錯的劇本、還不錯的導演、水準以上的演員,但整體而言並不突出。我對《親愛的》的簡評是:配角太多、支線太多、設計太多、狗血太多、哭戲太多,觀影當下很容易因為演員們爆發性的演技而感動,但情緒太滿,看完以後反而失了餘味、失了後勁。但《親愛的》仍屬強悍,強悍的地方在於,這個故事幾乎是真人實事,當電影最後,導演陳可辛將這個故事中的真實原型搬出來給觀眾看的時候,還有哪個人能不為之動容? 圖、田文軍(黃渤飾演)差一點就趕上被誘拐的兒子所搭的火車。

[影評]鳥人(Birdman)──不管有多鳥,你都是個人!

《鳥人》(Birdman)無疑地是2014年最受注目的電影,在金球獎獲得七項提名、兩座大獎,在奧斯卡獎中也榮獲九項提名,提名數為本年度之冠。從電影技術面看來,《鳥人》做了許多有趣的嘗試,這些嘗試對於大型電影獎例如奧斯卡而言相當討喜;從主題看來,本片討論的「自我認同」更是主流到不行。不管編劇與導演有心或者無意,《鳥人》都注定成為今年影展上的話題。 圖、男主角雷根在紐約街頭彷彿展開雙翼。這是預告片中最誤導觀眾的一幕。 設計精巧的超長鏡頭 導演阿利安卓·崗札雷·伊納利圖無疑地有盛大的野心。雖然這部電影採用的技術並不具太大實驗性,然而阿利安卓說故事的方式仍讓人相當驚喜──他幾乎不分鏡、幾乎全片一鏡到底,採取帶有高度流動性的長鏡頭處理完絕大多數劇情。當我們談到「長鏡頭」的時候,多數台灣觀眾可能最先想到的是蔡明亮與王家衛,一種偏向靜態的長鏡頭。例如當導演採用長鏡頭表現演員的情緒轉折時,只要把鏡頭對著演員,剩下的就是讓演員發揮控制各種臉部肌肉的技巧以傳遞情感。這種靜態的、強調演員臉部表情的長鏡頭並不罕見,演員能發揮高水準演技的內心戲,幾乎都得靠長鏡頭才得以實現。

[影評]攻敵必救──你想二刷,是因為劇本太弱

《攻敵必救》(Miss Sloane, 又譯槍狂帝國、斯隆女士)是2016年的政治驚悚片。本片成本1300萬美金,最後票房300萬美金,屬於慘賠;IMDb拿到7.3分、爛番茄新鮮度71%,評價普普。本片女主角潔西卡崔絲坦(Jessica Chastain)提名金球獎最佳女主角,除此以外沒有得到什麼重要獎項肯定。 對於這麼一部票房不佳、評價普普的電影,其實我沒有太大興趣寫評論,但從去年上映至今,我至少在我的FB上看過三個人強力推薦此片,認為此片是去年最優秀的電影之一、奧斯卡居然完全不提名真是太奇怪了云云。同時,也有許多人表明想二刷該片。 為什麼這麼多人想二刷呢?這是個有趣問題。 先說我對這部電影的結論好了。這是一部劇本很差的電影,沒有入圍奧斯卡很正常。唯一可以討論的,可能是最佳女主角這個獎項(但她也提名金球獎了),其他大獎根本想都不用想。這部電影的故事其實並不差,但是劇本有很嚴重的硬傷,本片導演也完全無法挽救。到底《攻敵必救》有哪些硬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