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到主要內容

鄭捷之死──不只一個理由的罪,只有一個結果的罰

死可以如泰山之重,也可以如鴻毛之輕。

鄭捷很可惡。他殺了四個陌生人、毀了四個家庭,讓200萬人在那一、兩個月內恐懼搭捷運,更讓2400萬人為了該不該廢除死刑吵了兩年。就在新政府上任前的一個月,鄭捷終於定罪,四個死刑;也在新政府上任前的十天,鄭捷終於伏法,三槍處決。

我並不同情在56秒中殺了四個人的鄭捷。事實上,我不太吃某些學社會學出身的人的那套「罪犯之所以是罪犯,完全都是社會的責任」,如果這個論述成立,那麼所有的罪都不是罪了;人的所有行為都是一種社會運作下的現象,顯示個體只是一種社會制約下的零件,絲毫沒有自由意志。然而,鄭捷確實「自由」、也確實做出「選擇」,他「選擇」殺了幾個與他生命困境毫無關係的陌生人。我無法同情這56秒連續殺人之後的鄭捷,是因為他如此容易地就毀了太多人的人生,包含那些不想死去卻死去的人們,以及不想失去卻失去的人們。

但我同情那56秒連續殺人之前的鄭捷。

photo credit: shutterstock


我看過受苦的人,每一個都有著鄭捷的眼神,冷漠而絕望。這些人都有故事,只是他們往往不說,而社會也往往不問。我們時常以為沒消息就是好消息,但卻無視「不說」時常不是「不需要說」,而是「不能說」或者「不想說」。鄭捷的故事,在他殺人前後、被殺前後,都沒有人問,也沒有人說。

我不同情殺人的鄭捷,但我在乎鄭捷殺人的理由。理由永遠重要,特別是做最極端的事情的理由,例如殺人。

我們沒有人樂見殺人事件,也都希望可以減少這類隨機殺人事件。我相信嚴刑峻罰有其效果,因為一定會有潛在的殺人犯因著恐懼死刑而不敢殺人;然而,嚴刑峻罰可能是不殺人的理由,卻無法解釋為什麼有人在面對嚴刑峻罰時還是殺了人。例如心理學家會告訴你,某些極端異常者的大腦似乎天生就渴望殺人,殺人的慾望就像食慾或者性慾般反覆折騰這些人的理智。先天的慾望是一種理由,但絕大多數殺人犯都不是這種「為了享樂而殺人的人」,多數人都有後天的理由。面對殺人犯,我們先該理解的是嚴刑峻罰為什麼沒有效果,而不是先急著處決──我們真正在乎的從來就不該是當下眼前加害者的死,而是未來可能被害者的生。

我們可以用很粗劣的方式去猜測鄭捷殺人的理由。鄭捷沒有在家庭得到愛、沒有在學校得到友情、沒有在工作上得到成就感、沒有在社會得到認同。面對某些問題我們束手無策,例如我們無法代替他的家人愛他、無法代替他的同學跟他交朋友、無法代替他的老闆或者同儕讚美他、更無法代替整個社會肯定他的存在價值。當然,這些問題是每個人都會經歷的困境,我們都沒辦法代替別人爬過對方的牆,但願不願意理解別人的困境,是更重要的事情。

我們都渴望被理解,但吝於理解他人。於是,鄭捷的死,變成一則則新聞、一行行律法、一篇篇社論或者一段段論辯,卻沒辦法變成一個故事,讓我們看見一個人面對生命是如何掙扎又如何放棄。四位受害者的死,很重,重得讓社會與之一同悲愴一同恐懼;鄭捷的死,太輕,輕得讓我們看不見他在那56秒之前是個怎樣的人,經歷過怎樣的黑暗與哀傷。

這幾年來,我因為鄭捷寫了好多篇文章,這該是最後一篇。

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但我們永遠不會真正理解鄭捷的可憐之處了。


延伸閱讀
鄭捷事件──「死刑」原生的罪與罰
從鄭捷的四個死刑,看印度性侵犯遭虐死
他割斷的不只是頸子,而是社會的理智線
當她的頭顱在母親面前落下。




留言

這個網誌中的熱門文章

[影評]親愛的──沒有人錯了,每個人都痛了

《親愛的》是2014年一部由中國與香港合拍,改編自真人真事的劇情片。本片票房表現不俗,在中國創下3.4億人民幣佳績;在各大電影獎中雖然並未拿下驚人的成績,但女主角趙薇的表現卻令觀眾以及影評印象深刻。 就技術而言,《親愛的》只能說是中上水準。還不錯的劇本、還不錯的導演、水準以上的演員,但整體而言並不突出。我對《親愛的》的簡評是:配角太多、支線太多、設計太多、狗血太多、哭戲太多,觀影當下很容易因為演員們爆發性的演技而感動,但情緒太滿,看完以後反而失了餘味、失了後勁。但《親愛的》仍屬強悍,強悍的地方在於,這個故事幾乎是真人實事,當電影最後,導演陳可辛將這個故事中的真實原型搬出來給觀眾看的時候,還有哪個人能不為之動容? 圖、田文軍(黃渤飾演)差一點就趕上被誘拐的兒子所搭的火車。

[影評]鳥人(Birdman)──不管有多鳥,你都是個人!

《鳥人》(Birdman)無疑地是2014年最受注目的電影,在金球獎獲得七項提名、兩座大獎,在奧斯卡獎中也榮獲九項提名,提名數為本年度之冠。從電影技術面看來,《鳥人》做了許多有趣的嘗試,這些嘗試對於大型電影獎例如奧斯卡而言相當討喜;從主題看來,本片討論的「自我認同」更是主流到不行。不管編劇與導演有心或者無意,《鳥人》都注定成為今年影展上的話題。 圖、男主角雷根在紐約街頭彷彿展開雙翼。這是預告片中最誤導觀眾的一幕。 設計精巧的超長鏡頭 導演阿利安卓·崗札雷·伊納利圖無疑地有盛大的野心。雖然這部電影採用的技術並不具太大實驗性,然而阿利安卓說故事的方式仍讓人相當驚喜──他幾乎不分鏡、幾乎全片一鏡到底,採取帶有高度流動性的長鏡頭處理完絕大多數劇情。當我們談到「長鏡頭」的時候,多數台灣觀眾可能最先想到的是蔡明亮與王家衛,一種偏向靜態的長鏡頭。例如當導演採用長鏡頭表現演員的情緒轉折時,只要把鏡頭對著演員,剩下的就是讓演員發揮控制各種臉部肌肉的技巧以傳遞情感。這種靜態的、強調演員臉部表情的長鏡頭並不罕見,演員能發揮高水準演技的內心戲,幾乎都得靠長鏡頭才得以實現。

[影評]攻敵必救──你想二刷,是因為劇本太弱

《攻敵必救》(Miss Sloane, 又譯槍狂帝國、斯隆女士)是2016年的政治驚悚片。本片成本1300萬美金,最後票房300萬美金,屬於慘賠;IMDb拿到7.3分、爛番茄新鮮度71%,評價普普。本片女主角潔西卡崔絲坦(Jessica Chastain)提名金球獎最佳女主角,除此以外沒有得到什麼重要獎項肯定。 對於這麼一部票房不佳、評價普普的電影,其實我沒有太大興趣寫評論,但從去年上映至今,我至少在我的FB上看過三個人強力推薦此片,認為此片是去年最優秀的電影之一、奧斯卡居然完全不提名真是太奇怪了云云。同時,也有許多人表明想二刷該片。 為什麼這麼多人想二刷呢?這是個有趣問題。 先說我對這部電影的結論好了。這是一部劇本很差的電影,沒有入圍奧斯卡很正常。唯一可以討論的,可能是最佳女主角這個獎項(但她也提名金球獎了),其他大獎根本想都不用想。這部電影的故事其實並不差,但是劇本有很嚴重的硬傷,本片導演也完全無法挽救。到底《攻敵必救》有哪些硬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