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到主要內容

年之為獸

我的計年方式有些特別,太陽曆年底是一年的結束、太陰曆年初是一年的開始,因此一年之中總有一段時間模擬兩可,不屬於去年、今年、明年,直到爆竹一放,才確信又是另一年的開始。新年是時間的空隙,時間明晰時間模糊,時間吞噬青春吐出記憶。時間是最吃人的獸。

可能是因為我出生在1982年,十歲的時候剛是90年代,到了大學也不過是新世紀初,計時的錨點定在2000年,渾渾噩噩到了三十歲才驚覺從1994年到2014年已經過了二十年,一瞬間突然長大。然而,我對於年的記憶卻始終停留在十二歲時的冬季,濕冷冽寒、鼻息成霧,市集小販趁著年節販售著春聯爆竹農民曆的年代。當時我還住在三合院的老家,在大家庭中過年,期待穿新衣與長輩們的紅包。長大之後,才逐漸理解大人之間的關係並不如表面上那麼和諧,原來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義婦順都可能只是僵化的道德遊戲,大家庭內從來就是勾心鬥角暗潮洶湧。人心是最吃人的獸。

這二十年間,整個社會的家庭概念也跟著時間一同變革。過去的親戚同時也是同居者、鄰居、同儕以及朋友,現在的親戚不過是與自己有相近DNA的陌生人。從大家庭分家之後,親戚之間不再維持聯繫,一年一次相聚,互相問候近況如同初次見面──但誰能說這不是初次見面?人情世事四個大字是這場空洞社交聚會的藉口,說到底,大家都只是在扮演一個與自我毫無關係的形象,誰都不理解誰。彼此越是陌生,就越傾向用外在明確的標籤互相標記,衣著、職業、薪水、婚姻、年終獎金、感情狀況,每個人都用一種自我中心的善意框架他者的人生,然後再自以為是地下結論:「你工作這麼好不用想換」、「可以考慮出國看看會讓自己成長很多」、「感情的事情不要太挑剔不然你看你老是單身」、「在一起這麼久了今年也差不多該結婚啦」。在長輩眼中這是關心,但在晚輩眼中這是不斷挑戰精神與修養極限的試煉與磨難;事實上,這不過彼此是對人際距離定義的差異。上一輩的人還以堅信著血緣與姻親是構築家庭的最大元素,卻無視了缺少日常生活互動的「親屬關係」不過只是愛的空殼。我們忘了該如何回到本質去理解,對方跟自己一樣不過是找不到適切詞彙得以定義生活的凡人。我們只是一時難以理解,其實我們都脆弱。

這個世界日削月蝕地啃嚙著我們,隨著時間過去,我們理解更多。理解人人有個難解的困境、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理解一切不得不然的妥協以及口是心非,理解毫無邏輯的自我矛盾之必然存在,理解這個世界並不完全險惡但也並不良善,理解我們終究是人而人天生脆弱。我們彼此相愛、彼此冷淡、彼此傷害,我們建構各種關係,從各種關係中確認自己真實的樣子,並理解自己的殘忍與美好。這就是人生,我們無法理解的他者其實都映照初著無法理解的自我的一部分。

我們能以爆竹支配火光與巨響卻始終無法支配時間,時間支配著我們,誰都無法抗拒逃離。然後我們這才理解,為何年之為獸。新年快樂。

留言

  1. 我出生在1992年
    這個變動.曖昧的二十年孕育了我這一輩...

    回覆刪除

張貼留言

這個網誌中的熱門文章

[影評]親愛的──沒有人錯了,每個人都痛了

《親愛的》是2014年一部由中國與香港合拍,改編自真人真事的劇情片。本片票房表現不俗,在中國創下3.4億人民幣佳績;在各大電影獎中雖然並未拿下驚人的成績,但女主角趙薇的表現卻令觀眾以及影評印象深刻。 就技術而言,《親愛的》只能說是中上水準。還不錯的劇本、還不錯的導演、水準以上的演員,但整體而言並不突出。我對《親愛的》的簡評是:配角太多、支線太多、設計太多、狗血太多、哭戲太多,觀影當下很容易因為演員們爆發性的演技而感動,但情緒太滿,看完以後反而失了餘味、失了後勁。但《親愛的》仍屬強悍,強悍的地方在於,這個故事幾乎是真人實事,當電影最後,導演陳可辛將這個故事中的真實原型搬出來給觀眾看的時候,還有哪個人能不為之動容? 圖、田文軍(黃渤飾演)差一點就趕上被誘拐的兒子所搭的火車。

[影評]攻敵必救──你想二刷,是因為劇本太弱

《攻敵必救》(Miss Sloane, 又譯槍狂帝國、斯隆女士)是2016年的政治驚悚片。本片成本1300萬美金,最後票房300萬美金,屬於慘賠;IMDb拿到7.3分、爛番茄新鮮度71%,評價普普。本片女主角潔西卡崔絲坦(Jessica Chastain)提名金球獎最佳女主角,除此以外沒有得到什麼重要獎項肯定。 對於這麼一部票房不佳、評價普普的電影,其實我沒有太大興趣寫評論,但從去年上映至今,我至少在我的FB上看過三個人強力推薦此片,認為此片是去年最優秀的電影之一、奧斯卡居然完全不提名真是太奇怪了云云。同時,也有許多人表明想二刷該片。 為什麼這麼多人想二刷呢?這是個有趣問題。 先說我對這部電影的結論好了。這是一部劇本很差的電影,沒有入圍奧斯卡很正常。唯一可以討論的,可能是最佳女主角這個獎項(但她也提名金球獎了),其他大獎根本想都不用想。這部電影的故事其實並不差,但是劇本有很嚴重的硬傷,本片導演也完全無法挽救。到底《攻敵必救》有哪些硬傷呢?

[影評]鳥人(Birdman)──不管有多鳥,你都是個人!

《鳥人》(Birdman)無疑地是2014年最受注目的電影,在金球獎獲得七項提名、兩座大獎,在奧斯卡獎中也榮獲九項提名,提名數為本年度之冠。從電影技術面看來,《鳥人》做了許多有趣的嘗試,這些嘗試對於大型電影獎例如奧斯卡而言相當討喜;從主題看來,本片討論的「自我認同」更是主流到不行。不管編劇與導演有心或者無意,《鳥人》都注定成為今年影展上的話題。 圖、男主角雷根在紐約街頭彷彿展開雙翼。這是預告片中最誤導觀眾的一幕。 設計精巧的超長鏡頭 導演阿利安卓·崗札雷·伊納利圖無疑地有盛大的野心。雖然這部電影採用的技術並不具太大實驗性,然而阿利安卓說故事的方式仍讓人相當驚喜──他幾乎不分鏡、幾乎全片一鏡到底,採取帶有高度流動性的長鏡頭處理完絕大多數劇情。當我們談到「長鏡頭」的時候,多數台灣觀眾可能最先想到的是蔡明亮與王家衛,一種偏向靜態的長鏡頭。例如當導演採用長鏡頭表現演員的情緒轉折時,只要把鏡頭對著演員,剩下的就是讓演員發揮控制各種臉部肌肉的技巧以傳遞情感。這種靜態的、強調演員臉部表情的長鏡頭並不罕見,演員能發揮高水準演技的內心戲,幾乎都得靠長鏡頭才得以實現。